意象之美——舒婷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文本解读-j9九游会登录入口
意象的选择,须有公共性。有公共性便有广泛共鸣的可能,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语浅情深,而其感染力超越时空,就是因为隔千里而共明月是古今离人共同的生活经验,其见月思乡的心理机制是公共的。其他如杨柳、鹧鸪、白鸥、浮萍等等,在中国人心里都有固定的联想机制。这种固定联想,使诗歌被接受、能解读。否则,诗人都在自说自话,读者就只好敬而远之了。在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中,水车、矿灯、稻穗、黎明、起跑线等等,都是中华民族的公共意象,如果换用竹楼、哈达、蒙古包等意象,那么这首诗歌的外延就会因为意象的个体性、民族性而缩小很多,引起的共鸣,就不会那么广泛。
但意象的公共性不是诗歌成为经典的原因,只是一个前提。
意象的选择,须有独特性。独特性,是一首诗歌获得恒久艺术生命力的关键所在。意向选择的独特性,可以用“小、真、新”来概括。
小,即是大。在中国,能够承载爱国之情的意象有很多。长江、长城、黄山、黄河,都是宏大的公共意象,但在这首诗歌里,舒婷却弃之不用,而是另辟蹊径。为什么呢?三山五岳、五湖四海这些意象过于宏大,与实际生活隔着距离,久而久之读者就麻木了。为了表现祖国曾经的饱经沧桑、满目疮痍,舒婷选择了老水车、矿灯、稻穗、路基、驳船这些小意象,再加上“破旧的”“熏黑的”“干瘪的”“失修的”“淤滩上的”这些定语,塑造出祖国破败凋敝、百孔千疮的形象,引起了读者沉郁悲痛之感。舒婷用一系列小意象,撬动了读者的生活经验。那是无数人对于劳苦、恐惧、饥饿、泥泞的切肤之痛,那是我们这个民族沉重的集体记忆。这种集体记忆,通过口耳相传,成为文化基因,使后来即使没有经历过那样沧桑的人,比如今天的孩子们,也会心有所动。
真,才感人。这些集体记忆,不是兴亡更替式的宏观叙事,而是田间地头式的微观记录,那是老百姓月月年年的真实生活。老水车、矿灯、稻穗、路基、驳船这些小意象,除了细微,还有一个鲜明特色——它们都属于农耕文明。这首诗成诗于1979年,彼时,中国依然是农业大国。中国广袤的大地上,自古至今,任何地方,都不缺少嘎吱的水车和疲惫的民歌、熏黑的矿灯和蜗行的矿工、干瘪的稻穗和饥渴的嘴巴、失修的路基和泥泞的坑洼、沉重的驳船和把背脊弯成牛马骡子般的纤夫。读这样的诗句,读者的眼前,都会浮现几幅熟悉的画面,或者和自己有关,或者和父辈、祖辈有关。如果把水车换成风车、把稻穗换成牧草、把驳船换成画舫,读者的情感,就会与诗歌隔了一层。
那么,舒婷作为一个女诗人,她在选择意象的时候有没有性别特征?我们读诗的时候,要不要关注诗人的性别特征?当然。孙绍振在《古典诗歌:比喻、意象、意脉、意境和直接抒情》一文中还讲到,同样是咏雪,谢道韫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是好句子,李白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也是好句子。谢道韫的雅致高贵和李白的豪迈奔放,各得其所,各美其美。“飞天袖间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”“簇新的理想,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”“雪被下古莲的胚芽”“挂着眼泪的笑涡”这几个意象,具有非常鲜明的女性特征——美丽、精巧、纤柔,有一种温柔的力量。而同为爱国诗篇的《炉中煤》,郭沫若却选择了“黑奴卤莽”的煤作为全诗的核心意象,表达对“年青的女郎”熊熊燃烧的爱。明朝名臣于谦也曾作《煤炭吟》,表明自己誓死效力国家的志向。“煤”这个意象,便偏向于男性特征。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,情感热烈而不流于粗放,具有鲜明的女性特色,这正是意象选择求新的结果——新,就独具魅力。
中国古典诗歌,常常省略了句子与句子、词语与词语之间的连接,省略了其中的理性逻辑,使诗句变成一种意象组合,从而营造出有明确的情感取向但又没有固定的边界限制的意境。以“意象化”为首要特征的朦胧诗,更是仰仗意象组合,来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。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,意象繁多而不芜杂,这源于诗人对众多意象的巧妙安排。
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的意象组合,首先讲究错落有致。诗歌第一节,有“水车”“矿灯”“稻穗”“路基”和“驳船”五个意象,可谓密集。但是诗人并非平均用力,而是轻重有别。包含“水车”和“矿灯”意象的诗句之后有承接句;包含“稻穗”和“路基”的诗句简短有力,是意象的并列,并无承接句;包含“驳船”意象的诗句之后又有下句承接——而且并非语义需要,却刻意分作了两行。
第二节和第三节的节奏,也像第一节一样丰富,但并非第一节的简单重复。第二节的节奏,打破了第一节的格式,先用“我是贫困”“我是悲哀”这样意象并列的简短诗句,然后才安排了“是飞天袖间/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”这样有承接句的长诗句。第三节的节奏基本重复第一节,但又有细微变化。意象组合的错落有致,造成了诗歌节奏的张弛有度,实际也是诗歌意脉的高低起伏,使整首诗歌显得更加灵动、活泼,有鲜明的新诗特色。
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的意象组合,还讲究疏密有致。疏密有致,即“疏可走马,密不透风”。古典诗歌里,有很多经典作品的意象安排,都遵循了疏密有致的原则。比如《天净沙·秋思》,前面三句安排了“枯藤”“老树”“昏鸦”等九个意象,可谓密密麻麻,后面,在空旷无边的“天涯”这一背景上,只有“断肠人”这一主体意象。在作者精心构筑的疏密对比中,“断肠人”的伤心落寞,充塞于天地之间,使人凄然。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诗歌前三节,密密地排列了“老水车”“矿灯”“路基”等很多意象,到最后一节的时候,在九百六十万平方的广袤大地上,只矗立着一个“迷惘的我”“深思的我”“沸腾的我”。诗歌在此揭示了一个事实:“我”不仅是“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”,也是前面所有意象的总和。意象的疏密,不仅是对比映衬的关系,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,密,是为了引出“疏”,突出“疏”。
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的意象组合,也讲究了虚实相衬。“老水车”“矿灯”“稻穗”“路基”“驳船”“胚芽”“笑涡”“起跑线”等意象,都是一种实象,是现实生活中可触可摸可感的实体存在;而“贫困”“悲哀”“希望”“飞天袖间的花朵”以及“簇新的理想”等,在一般情况下,我们很难以“意象”视之。但是诗人舒婷打破了常规语法的约束,将之与“老水车”等意象组合在同一首诗中,并且承担着同样的表达作用,它们,就获得了“意象”的功能。我们姑且名之为“虚象”。意象的虚实相衬,既体现了朦胧诗的特点,也使诗歌的内涵更丰富了。
创新,是一切艺术的生命。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,意象繁多,破旧的老水车、干瘪的稻穗、飞天袖间的花朵、挂着眼泪的笑涡,这些意象都非常恰当妥帖,但这些意象加起来,都不如这一句有力量:
这是舒婷的独创。在那么多表达和祖国生死相依、荣辱与共的作品中,这一句,把“我”和“我的祖国”一刻也不能分割的誓愿,表达得淋漓尽致。“我”就是“你”,“你”就是“我”,所以“你”伤痕累累也要喂养“我”,所以“我”也愿意义无反顾地用“我”的血肉之躯,去换取“你”的富饶、“你”的荣光、“你”的自由。至此,“我”在诗歌中,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叙述人称,而已经变成了一个内涵丰富的意象,从诗歌中走出来,站立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。
这一句话,和“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”一样,变成了一个固定格式,一种公共话语,进入了我们的集体记忆。
一是数量对比,极言“我”之小。“十亿”和“一”的对比,从效果来看是极度夸张的,这比“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”“一片花飞减却春,风飘万点正愁人”的对比更强烈;可是从实际来看又是完全写实的,作为个体的“我”,在宏大的祖国面前,的确微如草芥。
二是空间铺展,极言“我”之大。读这句诗,仿佛看见祖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浩浩荡荡地在我们面前铺开,其上满载“我”的荣辱、成败、悲欢,而“我”化作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生长的一切!“我”是一切,因此一切是“我”,“我”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。这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,“我”怎么可能是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?但是,情感的浓烈冲破了逻辑的桎梏,达到了“无理而妙”的境界。
这一句,打通了极大与极小的关节,使得个人与祖国深度相拥,水乳交融。正因为如此,诗中的“我”,也就不仅仅是舒婷本人了,而是千千万万的“十亿分之一”,是茫茫人海里的每一个你、我、他。所以,任何人,都能借舒婷的诗,毫无阻碍地抒发爱国之情。
按照我们熟悉的诗歌意脉发展模式,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一诗,应该有一节来抒写祖国的繁荣昌盛,但因为成诗年代是百废待兴的1979年,所以,舒婷的原作中,不可能有祖国繁荣昌盛的景象。那么,我们可以把这个空白,留给课堂上九年级的孩子们,看看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意象、以什么样的组合来表情达意——最重要的是,看看这些年轻的心灵,能否进行意象的创新。
严羽《沧浪诗话》有言:“诗者,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诸人惟在兴趣,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,如空中之音、相中之色、水中之月、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”[3]意象,是诗歌抒情的基础,是中国诗歌写作的传统,也是中国诗歌接受的传统。研究诗歌意象,就是研究诗歌透彻玲珑的妙处,达到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的审美体验。
不管诗歌的形式怎么变,诗歌抒情言志的本质是不会变的,所以,对诗歌意象的分析尤其是微观分析,永远是必要的。和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这首诗一起,成为我们集体记忆的,既是舒婷以及亿万中国人的浓烈蓬勃不可阻遏的爱国热情,也是老水车疲惫的歌、泥泞淤滩上的驳船、雪被下古莲的新芽和正在喷薄的绯红黎明等意象。
诗歌借助意象,成为一种可凝视、可聆听、可触摸、可闻嗅的形象记忆,一种随时可以被唤醒和共鸣之的集体经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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